眾人打量著秀芹。

早上秀芹來的時候, 雖然還眉清目秀的、畫了點兒淡妝。

可這會兒……

大約是哭得太傷心了，她面上的妝早就花了，眼睛也紅腫得像金魚的紅泡眼似的！

武儀春嘆氣，“你跟他又是怎麽一回事啊？”

秀芹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——

九三年的時候，秀芹在廠子裏當文員，認識了總來廠子裏收送快遞的快遞員武二狗。那會兒武二狗說他是北大高材生, 因為逃避感情而來到了深圳。因為生無可戀、也無心發展事業，就當起快遞員茍活於世……

後來秀芹在廠子裏做得不快活, 辭職了，無處可去。

在人潮洶湧的陌生街頭，她遇到了踩著三輪車正送快遞的武二狗。

武二狗把她帶去了他的出租屋, 暫時安頓了下來。

再後來, 兩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感情。

秀芹的娘家在內地十八線城市，父母都是下崗工人，家裏還有同樣下了崗的哥哥嫂子、和正在上小學的侄兒。所以秀芹急於想賺到錢, 改善自己和家裏人的生活。

武二狗在跟她聊天的時候, 偶爾說起他的哥哥姐姐開了家叫做“華欣”的商場……

那時候秀芹已經懷了孕, 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上班兒了；武二狗還當快遞員呢, 一個月也沒幾個錢，秀芹立時便催他趕緊去投靠他的哥哥姐姐, 不料卻遭到了拒絕。

追問之下, 秀芹才知道，武二狗跟他的哥哥姐姐都有矛盾？想了想，秀芹拿了些錢出來, 一半兒買了些貴重的禮物、一半兒交給了武二狗，讓他去好好跟哥哥姐姐說說……都是兄弟姐妹，有什麽是說不開的啊！

武二狗接了她給的錢和禮物，據說是去找哥哥姐姐了……

一星期以後他回來了，說和姐姐的關系有所緩和，但哥哥態度太堅決。他也沒辦法所以只好回來了。秀芹有些著急，但也沒法子。過了一段時間，她又咬牙拿了些錢出來，教武二狗再去買點兒禮物、和哥哥好好談談心……

如此三五次以後，秀芹花了快四五萬塊錢了，武二狗終於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——他哥哥讓他在華欣公司任“巡察專員”，專門巡視各地華欣門店的各項工作，年薪十五萬，每年的年底一次付完，但平時要自個兒墊錢付差旅費什麽的。

介於當時已經快到年底了……

秀芹也就想著試試看，要他是真能領回家十五萬，那差不多一個月就月入過萬了！

可是，武二狗卻說，這不距離過年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嘛，他這馬上就要上崗……可手頭沒錢啊！

於是秀芹只好去找娘家人借了幾萬塊錢過來，交給了武二狗。

武二狗開始頻頻出差……

轉眼到了年底。

武二狗果然拿回來不少錢。

可秀芹一數，只有三萬？

武二狗說，他確實從華欣領到了十五萬，但華欣最近在搞一個項目，還缺了點兒錢。他大哥說，如果他願投十萬進來，就分給他相應的股份。武二狗就拿了十萬出來、入了股。另外就是，這麽幾個月一直沒發工資，他有找別人借錢，現在手頭有錢了，給還了兩萬塊錢。

聽他說得頭頭是道，秀芹也就相信了。

三萬雖然不多，但想著即將到來的紅紅火火的日子，秀芹還是挺高興的。

過完年，武二狗又開始了工作，天天出差，動不動就開口找秀芹要錢。要差旅費、要應酬的錢、偶爾華欣又搞什麽投資、華欣門店的資金周轉不開……

幾年下來，他往家裏拿的錢少、往外扒拉的多，可秀芹想著華欣現在做得風聲水起、赫赫有名了，武二狗又有股份，只要股東一分紅，一準兒賺得盆滿缽滿！

所以她也就忍著。

七八天前，武儀蘭突然找上門來……

這還是秀芹頭一回見到武家的親戚，連忙殷勤招待；武二狗和武儀蘭避進了房間裏，兄妹倆從晚飯後一直談到了深夜……

從那天起，兩人就頻繁地通電話，直到昨天，武二狗突然說、有事要出差？

秀芹長了個心眼兒。

其實這麽幾年下來，她也不是沒對武二狗起疑心。

因他雖然有拿錢回來，但基本都是拿三萬回來、帶五萬走的……

秀芹也質問過他。

他卻說他是做巡視的，也沒個固定的工作地點，主要就是替總部下來考察各門店工作人員的工作情況；所以在分店裏工作的華欣員工都不認識。

秀芹想了想，覺得也對。

但後來，她也悄悄去華欣摸過底。

她知道華欣集團最大的股東叫武向東、現任執行董事是武向東的老婆；而且華欣集團的其他股東，還有一個叫武儀春，她是武向東的妹妹。據說這兄妹倆的股份已經占據了華欣集團的百分之六十以上！

尤其是……

當時武二狗還告訴秀芹，他的名字叫做武向北。

這武向北和武向東只有一字之差！再加上武二狗私下說起武向東的事來，還頭頭是道……秀芹也就不再懷疑了。

但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姑子一出現……

看著這兄妹倆鬼鬼祟祟，秀芹又生了個心眼兒。

她註意到武二狗訂了回省城的火車票？

於是她也悶聲不響地帶著孩子追了過來。

秀芹在省城火車站攔住了武二狗……

事已至此，武二狗也沒辦法再撇下她，只好跟她說了實話——說他老娘死了。

秀芹大驚，質問他、這麽大的事兒他怎麽不早告訴她。武二狗卻說，當初他就是跟家裏人為了婚姻和感情的事賭氣才跑了出來的，他家裏人根本就不待見秀芹雲雲。

秀芹心想，就算有天大的誤會……可她都已經為他生下了兒子，還有什麽過不去的？於是她就非逼著和他一塊兒過來了……

誰知道，她托付終身的，卻是怎麽個騙子呢！

說到這兒，秀芹哭了起來。

武儀春嘆氣，索性也把武二狗的真實情況說了下。

聽說一頭白發的戚善珍果然是武二狗的妻子，而且兩人已經育有四個孩子……

秀芹如遭雷劈，抱著孩子就大哭了起來！

過了好一會兒，她才抽噎著說道，“我、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派出所！我要去問問他，他到底把我和孩子當成什麽了！從我娘家拿的那些錢……又要怎麽算！”

當下，眾人就一塊兒離開了墓園、回到了殯儀館的那間空置的辦公室裏。

大夥兒的一些隨身物品都放在這兒。

收拾妥當以後，眾人又結伴往派出所而去。

武媛、沈顥和阿婆一塊兒坐在武向東的車上……

沈顥坐在副駕座，一直擺弄著他的覆讀機。

到了派出所，眾人都下了車……

沈顥把武媛拉到了一旁，又把耳機遞給她，還小小聲對她說，“你聽聽這個！”

武媛接過了耳邊，塞在耳裏。

沈顥按下了播放鍵。

很快，武媛就聽到了如下聲音——

【武儀蘭（驚慌失措）：是誰報的警？是誰！啊、三嫂！這兒還有出口嗎？

戚善珍（有氣無力）：不知道，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兒，不知道其他的出口……

武二狗：六蘭！六蘭你幹什麽？

武儀蘭（焦急萬分）：警察來了啊！還不快跑？

武二狗：警察來了不就來了！他們來了更好啊，我們正好可以告訴她們欠錢不還啊！

武儀蘭：傻逼！

武二狗：哎你怎麽說話的？哦……我明白了！你、你……是不是你在騙人？

武儀蘭：我懶得跟你說！對了這裏有沒有其他的出口？我得先避一避……（聲音越來越小）

武二狗：哎，六蘭！你跟我說實話！你給了娘八十萬、還有……華欣欠你股份了，這是真的還是假的？

武儀蘭：你要得到就算你的！問那麽多幹屁啊！】

聽到這兒，武媛心知，這應該是武儀蘭一看到警察到了、轉身就往那辦公室裏跑，結果她應該是沒從那間屋了裏找到其他的出口，沒一會兒就跑了出來……

這一段對話，大約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錄下的。

她看了沈顥一眼。

這會兒耳機裏已經變得安靜了下來……

——其實就算沒聽到這段錄音，她也篤定武儀蘭是在騙人。華欣的運營，武媛全程參與，六蘭有沒有投十幾萬……她會不知道？再說了，八｜九年的十幾萬是個什麽概念，沒人比她更清楚了。而六蘭也是那一年才從老家逃出去的，就算她有賺大錢的本事……但也必須要有個積累的過程，否則那十幾萬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嘛！

武媛正要拿下耳機……

可沈顥卻示意她繼續聽。

武媛一怔。

耳機裏又突然傳出了聲音——

【武二狗：你、你做什麽……頭發都白了？

戚善珍：我病了。

武二狗：什麽病？

戚善珍：婦科病。

武二狗：很嚴重？

戚善珍：嗯。

武二狗：阿媛在管你嗎？

戚善珍：我去了西北我大姐那兒，阿勇跟我一塊兒呢。

武二狗：阿勇？

戚善珍：嗯，富貴……他現在跟我姓，叫戚勇。

武二狗：你讓我兒子跟你姓？

戚善珍：你不已經有了別的兒子嗎？

武二狗：你怪我？

戚善珍：沒有。

武二狗：你有。

戚善珍：……

武二狗：你還惦記著他！

戚善珍：你胡說什麽？

武二狗：呵呵，你怕我說？

戚善珍：……

武二狗：我不懂！我真不懂！他長得那麽那麽醜，你在嫁給他之前也只見過他兩次！！！怎麽就這麽死心塌地的惦記著他這麽多年？

戚善珍：你別胡說。

武二狗：我胡說？我睡了你這麽多年……我還不了解你？

戚善珍：你夠了！你不是已經有了妻子嗎？怎麽還揪著過去不放？帶著你的老婆孩子走吧、走得越遠越好！

武二狗：你怕我說出來……你一直惦記著武向東？

戚善珍：你閉嘴！

武二狗：你跟我做了二十年夫妻，引娣都十九了！你踏馬的跟我睡著、心裏想的卻是……別的男人？

戚善珍：你要是不走、那我走了！

武二狗：站住！你今天還就必須跟我講清楚！你、心裏是不是一直……愛著武向東？

戚善珍：……

武二狗：餵，你給我站住！站住！

戚善珍突然驚呼了一聲，然後驚訝地說道：……啊，你怎麽在這兒？

武二狗桀桀怪笑：喲，看不出啊，這麽多年了……到現在，你還這麽惦記她！

戚善珍：三南，你能不能不要亂說話！孩子們都已經這麽大了你成天說這些幹什麽啊！

武二狗：你心虛個哈？哎善珍你別走啊，你惦記了一輩子的男人不就在這兒？要走也是我走，給你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嘛！】

聽到這兒，武媛皺起了眉頭。

發生了什麽事？？？

但接下來，她很快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！

因為……

這時，耳機裏突然傳出了武向東的聲音——

【“你踏馬的都在滿嘴噴糞些啥？”】

武媛不自覺用手扶住了耳機。

她想起來，之前大家都跑出來看熱鬧的時候，戚善珍因為身體的原因，確實沒有出來……然後武儀蘭在倉皇之中跑回了辦公室，武二狗追了進去，但在這個時候，武向東好像一直站在辦公室的門邊？

所以，剛才武二狗和戚善珍之間的對話……

爸爸都聽到了？？？

這時，耳機裏繼續傳來了對話聲。

只不過，這次是她爸爸武向東和武二狗之間的對話。

【武二狗：我的女人一直惦記著你，你很爽是吧？

武向東：你的女人……

武二狗：難道不是？還是說，你還當她是你的女人？

武向東：狗嘴吐不出象牙來！

武二狗：我一直覺得很好奇——你能從死緩改判無期、又從無期改判有期……在蹲號子的時候，要是心裏沒點兒念想、也不能爭取到這麽寬大吧？你為了誰、這麽拼啊？就為了她吧？她年輕時候漂亮得就像朵花兒一樣，對吧？

武向東：……

武二狗：還不是被我睡了十幾年！哼，你的女人……你知道她是啥滋味嗎？

武向東：你！

武二狗：現在她老成了這樣兒……別說我不大方，白送給你！你跟你那婆娘離啊！也睡一回她，滿足一下你多年的念想……哈哈哈哈！

武向東怒道：馬拉個巴子的……

武二狗突然慘叫了起來：嗷……你踏馬……】

到此時，耳機裏響起了打鬥的聲音，以及時不時傳來的、屬於武二狗的哀嚎聲音。

【半晌，武向東才喘著粗氣地說道：“你踏馬……下回再讓老子聽到這些，你信不信老子把你變成獨腿狗？”

過了好一會兒，武二狗突然大吼了一聲，“都踏馬一肚子的男盜女娼！我呸！”】

錄音到了這兒就中止了。

想來，武向東在痛扁了武二狗一頓之後，就離開了辦公室……

武媛皺眉看向了沈顥。

沈顥問道，“要不要把最後那一段給洗掉？”

武媛點了點頭。

她突然感覺心情無比沈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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